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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想俄罗斯

1999-07-28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1996年,俄罗斯红旗歌舞团来华演出时,北京人以空前的热情和激动迎接了这个红色的艺术团体。剧场里,那熟悉的、哺育了中国几代人的旋律响起了,许多人眼里流下了热泪,演出结束时,观众起立,同台上的演员一起高唱俄罗斯歌曲。几年过去之后,这个场景至今仍令我难以忘怀,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啊!

红色中国对俄罗斯文化的熟悉和热爱,几乎贯穿于整个20世纪,这自然与百年中国激进的理想和世纪之梦密切相关,“北方吹来十月的风”,是俄罗斯的红色革命,启发和感召了中国的红色革命者,从那时起,俄国文化几乎作为唯一的异域文化不断地输入到中国。它培育了几代中国人的理想主义情怀,也培育了几代中国人对俄罗斯文化特有的情感方式。世事代变,这期间中苏意识形态方面的分歧虽然不断,有时甚至发展到一触即发的危险程度,但值得深思的是,俄罗斯文化并未因此而在中国断流或消失,特别在民间,人们对这一异域文化所表达出的热情竟超越了意识形态并且持续地流传。这就是俄罗斯文化不可抗拒的魅力。

1996年代,中国的改革开放已经成为不可扼止的历史潮流,文化开放的程度是这个时代的表征之一。但纵观近20年的文化开放历程,我们发现文化更多的是向两种文化开放:一种是软性文化;一种是美国文化。所谓软性文化就是诉诸于欲望的文化,商业性的艳俗是这类文化的主要特征。它是KTV包房和娱乐场所光顾者选择的基本内容,它让人的低俗欲望在MTV的泳装形象和煽情的语词表达中得到释放。美国文化是以好莱坞为主打阵容的文化,它是典型的美国意识形态。它以圆熟的技艺和巨额投资使影片精致而神奇,在宏阔的场景和细致的人物情感表达中,让观众的想象力在梦幻工厂的产品中得以实现。但它的背后仍然没有离开商业性的利益要求,票房价值对好莱坞而言从来就是第一位的。

在商业利益无处不在的今天,在20世纪的最后时刻,俄罗斯文化在中国逐渐衰落了。它的理想主义情怀、人道主义的情感不属于这个时代,直接诉诸于欲望的表达在滚滚红尘中一泻千里,那多情的、温馨的、憧憬或期待的情怀,在欲望化的时代被无言地宣告为传统而不再视为经典。这时我们便常常想起过去,常常想起在今天已不再具有支配力的但却是我们真实拥有过的历史。

我们这代人最初接触的苏俄文化,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等等,这些红色的“硬派”文化,培育了我们最初的理想主义情怀,也培育了我们向往的献身方式。但这显然只是苏俄文化的一部分。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在上山下乡的日子里,在边疆偏远山村的知青宿舍,19世纪的俄罗斯文学被我们这些只有初一文化程度的知青疯狂地阅读,并传唱着被视为“黄色歌曲”的俄罗斯民歌。托尔斯泰、契诃夫、莱蒙托夫、赫尔岑、别、车、杜等,最初的结识却为我们寂寞空旷的心灵吹来了奇异的风。我们惊异文学可以这样表达,惊异人的心灵世界是如此的丰富和复杂。特别是我们对“样板戏”耳熟能详的时代,中国的“新文化猜想”虽然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已经植根,但对俄罗斯文化的接受,竟在自然中完成了。更值得一提的是俄罗斯民歌的神奇力量,在大雪飘飞的日子,我们乘着马车去砍柴,《三套车》在马车上不时响起,心中的忧愤和忧郁在无从表达的时代,这首歌仿佛专门为我们而创作:“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不知为什么,它远比“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这样更具革命性的唱段更令我们着迷。不仅如此,即便是社会主义苏联时期创作的歌曲,像《卡秋莎》、《红莓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等,我们也发自内心的热爱。不解风情的我们,特别乐于感受歌唱中的那种体验。后来我们当然知道,那是关于爱的理解和想象。夏日的夜晚,每当知青的窗口传出这些歌声时,窗外总站满了白天一起劳作的乡亲们。我们不知道他们对这一文化是否了解,也不知道他们是因为什么对这些弄不熟悉的曲调感兴趣的。但他们都很快乐,并且一直围观到歌声停止才散去。

后来,当我有能力去理解这一文化时,我才懂得,这是一种文化传统的力量。这种文化培育了俄罗斯民族深邃、高远的文化品格,也培育了他们理想但决不轻狂的想象方式。即便是在最困难的时代,他们仍能贡献出类似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格医生》、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这样伟大的作品。即便是同属红色革命时期,像邦达列夫、瓦西里耶夫、艾特马托夫、阿赫玛托娃、杜那也夫斯基等人的作品,也同样充满了人性与理想。每当想起这些伟大的文艺家,心,仿佛也飞向了俄罗斯广袤的原野和森林,同这些伟大的心灵相遇,是人生的一大幸福。我还记得《人与事》的作者帕斯捷尔纳克会见客人时的情形。在俄罗斯偏远的一隅,在木制的森林别墅中,帕斯捷尔纳克衣着得体,用素雅的咖啡用具接待了这位来访者。帕斯捷尔纳克神态从容,他平静地回答着问题,也平静地述说着个人的生活和情感。这个被描述出的场景,给我心灵的震荡就如同当年初识俄罗斯文化时一样强烈,我深切地感到,伟大的俄罗斯文化之所以能够代代相同,不仅在于它是人道的、理想的,同时它还是尊严的,不可侵越的。

作为一个伟大的传统,我们确有重新解读的必要,它不仅是商业化时代的时尚不能比较的,也是好莱坞文化不能比较的。我常常将我们这个时代广为流传的《心雨》、《真的好想你》等流行歌曲同苏俄民歌相比较,前者在艺术上的肤浅、情感上的粗俗,即便我们用非道德化的标准去评价,它也绝不是什么优秀作品。一个即将出嫁的新娘,还要最后一次想起她昔日的情人,并将这种思念称作“不可触摸的网”。它歌颂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当我们承认人的情感的复杂性具有合理性的同时,是否也同时否定了爱情的纯洁性?是否也是对诸如《红莓花儿开》、《卡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作品表达的爱情作了无言的愚顿的宣判呢?不管世上流行什么样的欲望的时尚,我觉得它们都再难达到俄苏文化所能达到的水准,因为那是一种可信赖的、让人感到亲近的、同时也是有教养的文化。

就在红旗歌舞团访华前后,好莱坞文化中的翘楚之作《廊桥遗梦》也同时来到了中国。这是一部汲取了古典情感资源的作品,从小说到电影,都淋漓尽致地宣扬的金凯与弗朗西斯卡的婚外恋,中年人的欲望在亚文化层的泪水涟涟中获得了极大的成功。最后,金凯远走他乡,弗朗西斯卡也回到了家庭,上演了一场有惊无险的婚外剧。在一个欲望化的时代,这一对中年男女既让人体验了婚外恋的神秘,又各自遵循了道德的律令,它的节制性恰恰是今天的社会生活和神秘的个人生活所缺乏的,也是符合市场的“有效需求论”的。这就是好莱坞的叙事策略,它同苏俄经典文化中所表达的情爱观、个人情感的忏悔意识等,都是难以相提并论的。

今天,遥想俄罗斯文化并非是让历史倒转,并非是让人回到历史的俄罗斯或中国的五十年代,这不是我真实的意愿。我想说的是,在这个红尘滚滚的时代,想想曾哺育过我们的俄罗斯文化,于我们的心灵来说,无疑是一次有益的洗礼或浸润,在物质利益大于一切的时代,在20世纪的落日余晖中,重温俄罗斯的经典文化,我们将会获得一次久违重逢般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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